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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50元,谈一段明码标价的恋爱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极昼工作室 Author 小昼


“我就喜欢男生,要点小哥哥。”一个1999年出生的男孩,在“虚拟恋人”的商店里,毫无顾忌地把需求告诉客服。由金钱和虚拟构筑起的壁垒,似乎消弥了现实世界里某种固若金汤的歧视。


这是个售卖声音和感情的世界,借助电话、QQ、微信等通讯工具,50块钱和30分钟,你就可以谈一场快消恋爱,虚拟又甜蜜。有人找到真实恋爱中难以感受到的黏腻,也有大学生因此赚到每月至少5000元的兼职收入。


原本,这个行业小众又隐晦。六年前,从贴吧、豆瓣兴起,随后经历几度扫黄、关店浪潮。2020年春天,一场疫情,让其变得炙手可热。它有年轻化特征,从客户、经营者到店员,基本都出生于1995年以后。他们热衷游走在虚拟世界中,通过贩卖和填补需求,不断标识、打捞和定位自己。



作者 | 蔡家欣
编辑 | 毛翊君

来源 | 极昼工作室  ID | media-fox



“奔现”



一通电话打来。“喂,我是某某某,请问你要签收吗?”一个悦耳的男声传进话筒,室内的阴冷和身体的疲惫一扫而光,小然的心顿了一下——想象中,对方应该是一个喜欢运动,性格阳光的校园男孩。


小然21岁,在哈尔滨一所高校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读研。


因为疫情,今年2月到5月,她都待在家乡贵阳,上了近4个月网课。每天早上7点半,闹钟响起,她准时起床开电脑,手指开始机械性地在键盘上跳动。


空荡荡的房屋,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,屏幕上一行行代码快速跳跃出来。直到晚上9点半,一天课程才落下帷幕。


“整天都是一个人在学习,时间很漫长。” 只有中午,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才会回荡出小然的大笑——她登上B站,挨个点开涌来的美妆、旅行视频,打发两个半小时休息时间。


五月的一天,一个名为《点了一个虚拟男友,被他搞得小脸通红……》的视频,在B站上获得155万次播放,1.7万条弹幕。


底下5000多条评论,充满围观网友的好奇,以及各类“虚拟恋人”店铺的推销广告。小然从中拎出一家,跃跃欲试,“反正也无聊,就想看看是不是那么好玩。”


她拍下等级最高的单子:和店铺最高级别店员“男神”电话聊天半小时。首单折后价50元,贵是贵了点,可小然觉得体验感更重要——后来,电话里那个悦耳的男声,就这样被购买过来。


▲ 沉浸在手机中的虚拟世界愈发成为年轻人的日常。图源CFP。


声音的主人被称为“虚拟男友”。“陪聊”、“哄睡”、“叫醒”,在淘宝上输入这些关键词,会出现许多以动漫人物为封面的店铺。


以倾诉为主的“树洞”、拥有甜甜恋爱体验的“虚拟恋人”,“叫醒哄睡”等,通过提供不同类型的“聊天服务”,他们能获得一定报酬。


依照店员等级,以半小时为单位,报酬大致在100元、80元和50元不等。


接起电话,小然不知所措,全程回答“嗯嗯”。对方轻车熟路地聊起了自己。


四川成都人,出生于1997年,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,假期回国后,受疫情影响学业被迫中断。这颠覆了小然之前对“虚拟男友”这个群体的认知:不务正业,懒惰。


第一次通话,以对方“我会等你的”结束。这似乎鼓励了小然,“第二次点的时候,我心里就想着,他会等我的。”


更何况,这种聊天方式吸引着小然——总是对方主动找话题,她不用担心冷场。现实生活中,小然沉默寡言,一堆人围着唠嗑,她永远在角落里喝茶、倾听。


凑巧的是,过往几段恋爱经历中,小然的男友要么是学霸型,要么性格阳光,都和这个声音背后的感觉十分相像。


兴趣是一点点叠加的。有一回,小然点单后,对方打来电话,气喘吁吁解释道,“我正在健身,10分钟后给你回过去。”小然兴奋到跃起,因为对身材有管控的男生,正是她喜欢的类型。


从虚拟到现实的打破,首先需要克服的是原来那层交易关系。还没确定关系前,在非下单时段,给对方发一个表情,小然都战战兢兢,怕打扰对方。


纠结的地方就在于,小然既不想花钱,似乎又产生了依赖。


直到有一回,对方竟主动打来了电话。这让小然确信,“他肯定不排斥我的”。纠结彻底消失,并在第一次通话后一个月,声音的主人成为小然现实中的恋人。


不过,在这个行业里,“奔现”属于个例,几乎没有人会奔着这个目标来消费。大多数人下单的动机非常简单:无聊、打发时间。


一篇名为《虚拟男友——中国女性的网络情感劳动消费》的山东大学硕士论文也提到,在22个访谈对象中,回答频率最高的消费动机是“无聊”,其次是“心情不好”和“好奇”。


1999年出生的叶子,宁波一高校传媒专业大三男生,接触了这行三年,现在是一家“虚拟恋人”店铺的副店长。在他看来,“虚拟”才是这个行业的吸引力所在,产业链条上各环节的人把“奔现”视为忌讳。


客户享受“阅后即焚”的恋爱关系,不用承担被搅入现实生活的风险;店员通过贩卖情感和时间来获取报酬;店长提供平台,确保生意正常运转。


交易时间一到,甜蜜的恋人关系冷却,每个角色各取所需,又各自归位。



“Z世代”生意



在北京独自打拼的25岁女生,下单时备注了要求,“狠狠骂我一顿”。这背后的故事是,她因为工作失误产生自我怀疑。


同龄的上海女白领,每天独自上下班、健身、美容,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奉行及时行乐,工资到手就花光。她经常在晚上点个虚拟男友聊天,对方察觉,她很少提及家人,似乎跟朋友的接触也不多。


一个97年的女孩,独自在北美考取GRE,忍受不下去的时候,干脆包月点一个店员小哥哥,陪聊还带学习监督。


这些年轻人的网络交集,都是都市生活背后的缩影。他们大多数出生于1995年以后,被称为“Z世代”。


这个群体成长于互联网环境,习惯于网络交流,不会在意虚拟和实体消费的区别。


中国移动互联网商业智能服务平台Questmobile发布的《Z世代洞察报告》显示,2018年,“Z世代”有更强烈的偶像消费意愿和线上消费能力。


今年四月,第一次听说“虚拟恋人“时,在北京读大一的李玫就嗅到了商机。她做过服装电商,积压的囤货曾经折本。而这个虚拟业务,零成本,不能更适合学生兼职。


在父亲的指导下,李玫开起“虚拟恋人”店铺,走的是中小企业的运营模式——招聘需要情商、声音、个人征信三重审核,最后还要签订劳动合同、保密协议,员工下单还有内部福利价。


成熟的管理体系,让生意规模迅速扩大,不到3个月,员工人数已经近百,日接单量超过100,属于行业中上层。


事实上,这并不是一个新兴行业。近十年来,“虚拟恋人”提供的各类服务一直以各种方式存在。比如在日本,一个女性白领下班后可以点个单,找人一起走路回家。


2014年,国内豆瓣、百度贴吧就有通过贴子留言的方式,匹配相应的聊天对象。彼时,这类服务还不成熟,属于半无偿形式,每小时5至20元,甚至免费。


在这个过程中,一个1999年出生的女生意识到,只有付出金钱所得到的服务才是最牢靠的。2015年,这位女生在“虚拟男友“贴吧留言:寻找会打篮球的男生。


结果,两次匹配失败,对方分别只是会打羽毛球和乒乓球。三年后,这位已经读大三的女生花费50元,终于找到能够谈论篮球的人了。最终,她一口气用1300元承包下一周的聊天时间。


▲ 在网络中建立的虚拟关系让爱情真假难测。图源CFP。


今年三月份,一则视频《花400元让虚拟男友连麦虚拟女友,车速失控!?》刷爆网络,累积点击量超过500万。


这正是疫情高峰期,大学生和上班族受困于居家隔离,工作、学习、社交等日常需求,只能通过冰冷的电脑屏幕完成。不同需要构连起一道产业链,“虚拟恋人”的生意再次浮上水面。


没人仔细统计过这段时间新增店铺的数量,但以“虚拟恋人”为关键词在B站进行搜索,842条搜索结果中,有688条的更新时间在2020年2月以后。


多样化的需求,催生出不同定位的店铺。1994年出生的羊羊就独辟蹊径。她是留美硕士,目前在上海做商业咨询工作。凭借专业背景和人脉资源,羊羊将店铺业务细分成两大类——情绪分享和信息共享。


现在,羊羊的店铺能提供大提琴、外语口语陪练,甚至还给大四学生提供就业指导。


不需要门槛,使得很多人冲着赚些零花钱,误打误撞就入了这行。一名店员透露,兼职期间,自己每周收入将近1000元,这在100名店员中,能排到前20名左右。叶子是这个群体的典型。


2017年,偶然的机会让他涉足虚拟恋人行业,“做完第一单,我就知道这能挣钱”。现在,他月入5000块——这些钱从虚拟中来,又到虚拟中去。


每个月,叶子要投入2000元来游戏氪金,几百块钱买一个皮肤不在话下。用他的话说,不用再小心翼翼向家里拿钱了。



交易



深夜12点。一个高二学文科的女生找到兼职的叶子:“您能不能扮演我死去的哥哥?”


在女孩的描述中,哥哥比她大10岁,身高1米9,喜欢打篮球,每天接她放学,两年前因车祸意外去世。


叶子不同意扮演死者,只能不停劝小姑娘要学会放下。接下来半小时,女孩在电话那头一直抽泣,“哥哥我好想你,没有你我要怎么办?”


最后5分钟。小姑娘破涕为笑,“我根本没有哥哥,他是我幻想出来的。”不知所措的叶子立马被激怒,但很快又被交易改变心态:做完这单我就拿钱走人,管你有没有哥哥。


交易的本质,能改变紧张的关系——这就是叶子入行的动机。处在这个产业链条上的人,基本都默认用金钱置换来的虚拟关系:付出报酬的消费者心安理得地提要求,获取报酬的店员耐心倾听和配合。


金钱的力量汇集来许多不可思议的需求。试探男友忠诚度的女生,私下点了小姐姐,让她给男友打去电话。


“对不起,我没这个需求”,男友随即挂断。下单的女生松了口气,心满意足地给小姐姐点了好评。


还有一位女生,央求店员假装现任男友,念一封道歉信,录制成音频发给前任——起因是,现任男友不明事理地骂了前任。


更多人沉溺于这种由金钱构筑起的安全屏障,那些现实中难以启齿的隐私,轻而易举向陌生人托盘而出。


1999年出生的李银,大三男生,现实中喜欢男生。想谈恋爱的时候,李银就跑去下单点个小哥哥,“我知道开心的感觉是买来的,但它让我很轻松。”


一次,李银想听对方唱歌,对方直接抛来自己的电话号码。那是他难忘的体验,毕竟,他下单时只选择了文字聊天的模式。他莫名有些心动,“猝不及防,就像影视剧里偷情的感觉”。


有时候,他也会来些脑洞大开的桥段。点个小姐姐后,他故意发出奶音,假装自己是高中生,什么都不懂。却在最后时刻反转,提高声调,亮明真实身份。想象店员小姐姐愣住的样子,李银会开心得哈哈大笑。


对一些人来说,这样的虚拟往来更重要的是,能打破对人际交往距离感的顾虑。


一个2000年出生的女孩,在广东一所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读大三,上写作课时,对故事情节的尺度没把握,她会点个单征询店员意见。


追她的男生要约饭,她举棋不定,也下单问问。


甚至期末考试复习,她也点个人陪着聊天,“朋友不能时刻都陪你,一直找别人聊天,也会影响他们”。


这个售卖声音的世界,藏龙卧虎。声音成为客户挑选的标准。有的店铺将声音和形象对应分类,做成供客户选择的标签,低音炮是“霸道总裁”,少女音对应“小奶狗”。


有的店铺则直接推出一个音频,让客户能在下单前,听到每个店员的一句话自我介绍。千早,现居上海,现实中是一名采购员。


她喜欢拿一个广播剧本,点两个店员,分配好台词,直接在群里“播剧”。一个店员既演奸商又演仆人,店长则一人分饰四角,从13岁的少年转换到50岁的司机,千早像是看了场话剧。


这种过滤掉长相的交流,凭空多了一层美好想象的滤镜。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是一门“收割”人性孤独的生意。虚拟让所有人失去顾忌。在这里,个人的爱好、性取向、情感困惑都有了依托和宣泄。


多数店铺中,男店员的比例远超过女店员。叶子的店铺里,20名店员,只有1名是女性。这种分布结构取决于用户需求。


根据多家店铺提供的数据,女性用户基本超过80%,其中以北上广深用户居多,其次是海外留学生群体。



隐匿在灰色边缘



奔现后,小然的男友辞掉虚拟男友的兼职,可两人相距700公里,每天视频电话9个小时,算是谈了个真切的“虚拟恋爱”。


有过几次,男友被曾经的客户点单,报酬颇丰。得知顾客是女性,小然替男友拒绝了,“我不知道你们聊什么,如果你还叫其它女生宝贝,我肯定接受不了。”


一个尴尬的地方在于,“奔现”这件事,并没有让小然对这个行业产生好感。在她看来,点一个虚拟男友,仍然只能是单身人士的无聊消遣。


这份不安可以找到原因。在小然周围的人看来,这样的社交方式就“很不靠谱”。一个朋友曾劝小然,没有现实的交织,学历、人品、经历这些都可以被捏造。


确实,曾有女生“大闹”过一家店铺——其男友因当店员劈了腿,该店店长一查才知道,这男生并没有通过招聘,只是长期打着“兼职虚拟男友”的幌子和众多女生搞暧昧。


在许多人的认知里,男生做“虚拟男友”,就是靠花言巧语哄骗女生开心,获取报酬。


这个群体有一个称号叫“海王”,意即拥有众多暧昧关系的男生。因此,不少店员不愿提起自己的这份工作,否则,还得跟人费劲解释。


叶子倒觉得,外界的这些看法太过片面。在他看来,情绪控制力、聊天能力、知识面,都是店员需要具备的条件。


身为副店长,叶子要求店员接单前要关注各类热搜榜。比如电视热播《隐秘的角落》、《乘风破浪的姐姐》,他会让店员们都去看看,或者上豆瓣刷一下影评。


▲ 手机中的信息是异地相恋的牵挂。图源CFP。


其实,避讳心态是来源于行业的灰色。因为聊天空间的私密性,一些商家钻空子,提供黄色服务。2014年底,部分网店涉黄,大量被关,淘宝平台也对“虚拟恋人”、“虚拟男友”等关键词进行了屏蔽搜索。


此后,这类商品以更隐秘的方式存在于网络世界中。比如,要输入“叫早服务”、“代发语音”等关键词,才可以找到相关店铺。或者,商家的信息扎在了一些网站的相关帖子留言下。


时隔四年,对这个行业的严查并没有终结。6月6日,“虚拟男友”话题登上热搜榜,之后7天,许多虚拟恋人店铺的单量大增,少则增长2倍,多则7倍。


李玫的店铺一夜之间单量由100增至700,“5、6个客服接都接不过来”。整顿尾随而至。


一些店铺又被关停,大多数店铺的商品被下架了——这意味着,此前累积的好评全部清空。没有人知道处罚的依据为何,只能猜测,“可能是有人投诉”。


此外,经营者还要面对潜藏的风险。李玫曾在凌晨两点接到请求:“我朋友有抑郁症,在家里割腕自杀,我想点个店员开导她。”李玫不敢接单,给对方发去一个自杀服务热线的电话,提醒她赶紧报警。


感情纠纷是最容易出现的问题。作为店长,李玫最担心的问题是,如果一个心理脆弱的女客户遇上品行不端的男店员,后果不堪设想。她只能和员工签订劳动合同和保密协议,以规避风险。


但吸引人的地方在于,李玫看到这个倾诉市场的广阔前景。“说是虚拟链,很多人无非想在恋人外壳下,寻求亲密关系的支持。


”现在,李玫店铺规模在逐渐扩大,她打算成立一间线下工作室,但前提是,法律能解决上述的问题。


(应采访对象要求,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

封面图和文首图来自《三十而已》剧照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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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转载自【极昼工作室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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